清晨的薄雾还未散尽,教学楼走廊里已传来零星的翻书声。我站在三楼拐角处,望着玻璃窗上凝结的霜花,忽然想起去年冬天在这里写生的经历——那时我正临摹伦勃朗的《戴珍珠耳环的少女》,画中少女的回眸与窗外沙沙作响的梧桐叶,竟与此刻此地的书声奇妙地重叠。
教室里的书声总带着金属般的清越。记得初二那年语文课,张老师布置了《岳阳楼记》的朗诵任务。当四十个年轻的声音在晨光中此起彼伏时,我分明看见前排的林小雨咬着嘴唇调整音调,后排的陈昊把课本竖得老高才压住颤抖的声线。那天午休,几个男生偷偷在空教室里练习,把范仲淹的"先天下之忧而忧"念得铿锵如战鼓。后来我们在市朗诵比赛中夺冠,领奖台上的聚光灯亮起时,我恍惚看见那些在课桌下偷偷练字的夜晚,在粉笔灰纷飞中凝固成永恒的剪影。
图书馆的穹顶下,书声会化作流淌的丝绸。高三寒假,我常在古籍阅览室抄写《楚辞》。泛黄的宣纸上,"路漫漫其修远兮"的墨迹总在暮色中泛着幽光。对面座位上的白发老者,总在抄完《离骚》后轻声吟诵《九歌》,苍凉的声线穿过雕花木窗,与窗外银杏叶的沙响交织成奇妙的和弦。某日整理书架时,我在《昭明文选》里发现夹着半片银杏叶的书签,叶脉间依稀可见"莫问收获,但问耕耘"的笔迹——原来那日老者抄录的正是这句。
暮色中的走廊常飘荡着奇特的和声。初一时转学来的转学生周扬,总在放学前将《诗经》里的句子改编成现代诗。那天他念出"呦呦鹿鸣,食野之苹"时,正巧有同学从楼梯口跑过,脚步声与他的尾音撞出清脆的回响。后来我们组建了"诗经吟诵社",在月考后的傍晚用竹简模样的卡片交换诗句。有次暴雨突至,我们挤在走廊避雨,雨滴敲打玻璃的节奏竟与《小雅·鹿鸣》的平仄完美契合,那一刻我忽然懂得,文字原是天地间最灵动的韵律。
最动人的书声藏在时光褶皱里。去年除夕,我在外婆家发现她珍藏的线装《声律启蒙》。泛黄的书页间夹着张发脆的纸条,是外婆用铅笔工整抄录的"云对雨,雪对风"。她颤巍巍的手指抚过"三尺剑,六钧弓"的句子,浑浊的眼里泛起水光:"你爷爷当兵时,总把这句写在日记本里。"窗外的烟花炸开时,我忽然听见八十年前那个年轻战士在烽火中吟诵的余音,与此刻外婆的絮语在时光长河里轻轻相撞。
前日整理旧物,从《古文观止》里抖落出张泛蓝的纸笺,上面工整写着:"书声如潮,起于青萍之末。"想起苏东坡在《日喻》中说的"南方多没人,日与水居也",或许我们每个人都是文字的游泳者,在浩瀚的书海里,那些穿越千年的书声,终将在某个清晨的翻书声里,与我们的心跳共振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