蝉鸣穿透层层叠叠的梧桐叶,在六月的清晨织成一张金色的网。我总爱趴在窗台上,看阳光如何将树影切割成细碎的菱形,又如何顺着叶片的脉络流淌成河。这样的时刻,连空气都像被装进了薄荷糖罐,清冽里带着微甜的凉意。
夏天的自然是最先苏醒的诗人。七月的荷塘总在深夜里发出窸窣声响,粉白的花瓣在月光下舒展腰肢,露珠顺着叶脉滚落,惊醒了沉睡的蜻蜓。我曾在暴雨前的午后追逐彩虹,看它从乌云裂隙中探出半截,像被扯断的糖丝在空中飘摇。最奇妙的是雷雨后的世界,空气里漂浮着青草汁液与泥土混合的腥甜,柏油马路蒸腾起白雾,连自行车链条转动都带着潮湿的金属回响。
这个季节的生活被切割成无数个明亮的碎片。清晨五点半的菜市场永远最热闹,鱼贩敲打铁盆的声响惊醒了整个街区,卖豆芽的阿婆用竹筐兜着碧绿的菜苗,在晨光中翻飞着布满皱纹的手。放学后的蝉蜕挂在教室窗框上,粉笔灰混着汗味在空气里漂浮。最难忘的是傍晚的游泳馆,浅水区漂浮着彩色的塑料水花,深水区传来少年们扑通入水的欢叫,水波把每个人的脸都映成两半,一半在阳光下闪耀,一半在阴影里摇晃。
夏天的食物总带着某种仪式感。外婆的绿豆汤要用井水镇足四个时辰,瓷碗底沉着几粒红绿豆,喝的时候要配着冰镇杨梅解暑。巷口王叔的凉粉摊永远支着褪色的蓝布伞,木桶里盛着翡翠般的豌豆制品,浇上秘制辣椒油时,红油会像熔化的琥珀缓缓渗入。最解渴的当属街角那家汽水店,玻璃柜里冰镇着橘子汽水和北冰洋,铝罐碰撞的清脆声响里,总有人偷偷把汽水藏在书包夹层,直到晚自习才敢拧开瓶盖。
这个季节的情感也格外丰盈。蝉鸣声里藏着少年人欲说还休的心事,课桌抽屉里夹着写满名字的纸条,字迹被汗水洇得模糊。暴雨天躲在家中的午后,父亲会指着窗外说:"看那片云像不像小猪?"全家人的笑声惊飞了檐下的麻雀,雨滴在玻璃上蜿蜒成奇异的地图。最珍贵的记忆是暑假结束前的那个黄昏,全家人在院子里挂起竹床,萤火虫从指缝间流过,母亲摇着蒲扇讲牛郎织女的故事,故事里的银河与天上的银河重叠成永恒。
当第一片梧桐叶开始泛黄时,蝉鸣也渐渐稀疏。但我知道,那些在荷塘边写生的午后,在游泳馆扑腾的浪花,在凉粉摊前分享汽水的瞬间,早已在记忆里酿成了琥珀。夏天教会我们如何在酷热中保持清醒,在喧嚣里听见自己的心跳,在短暂易逝的美好里,打捞永恒的星光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