夏日的蝉鸣声里,我总爱趴在老屋的窗台上,看院中那棵歪脖子梨树在暮色中摇晃。树干上深浅不一的沟壑像极了爷爷布满皱纹的脸,枝桠间层层叠叠的绿叶筛下细碎的光斑,偶尔有花瓣随风飘落,打着旋儿落在青石板上,像是天空写给大地的信笺。
这棵梨树是爷爷用半袋玉米换来的。那年我尚在咿呀学语,它刚抽出新芽,细弱的枝条在春风里直打哆嗦。爷爷说梨树怕风,便用竹竿和麻绳将它固定在老槐树的枝桠上。此后每年清明,他都会在树根周围撒一圈草木灰,说是能驱虫防旱。我总爱蹲在树旁看蚂蚁排着队搬运泥土,看爷爷布满老茧的手掌轻轻抚过树皮,那些沟壑便随着他的动作轻轻颤动。
春寒料峭的三月,梨树最先挣脱残冬的桎梏。细碎的花苞像未写完的毛笔字,在料峭的春风里渐渐舒展。晨雾未散时,整棵树便成了雪堆,花瓣沾着露水簌簌而落,踩上去咯吱作响。邻家的小妹总爱挎着竹篮来采花,说要酿蜜糖。我蹲在树根处,看蜜蜂在花蕊间穿梭,翅膀上沾满金粉般的花粉,偶尔有花瓣落在她翘起的辫梢,被夕阳染成琥珀色。
等到立夏,花谢的香气便淡了。梨树开始悄悄鼓起青涩的果实,像缀满枝头的绿色铃铛。爷爷会摘下最圆润的果子,用红绳系在枝头标记,说是给秋后的甜果留个记号。我常跟着他学剪枝,锋利的剪刀在枝桠间游走,爷爷说每剪一刀都要念叨吉祥话,比如"一剪丰年,二剪平安"。他的声音混着剪刀的咔嚓声,惊起几只麻雀,扑棱棱飞向湛蓝的天际。
七月的暴雨总来得猝不及防。那天我正在树下捡落花,乌云突然压得人喘不过气。狂风卷着冰雹砸在梨树上,我看见青果在雨幕中翻滚,像断了线的珍珠。爷爷却冒雨跑来,用身体护住树干,雨水顺着他的蓑衣往下淌,浑浊的泥水浸透了他的草鞋。后来那棵树幸存下来,但主干上多了道碗口粗的裂痕,像爷爷肩头永远抹不去的伤疤。
深秋的霜降前夜,梨树终于挂满沉甸甸的果实。月光把树影拉得很长,爷爷提着竹篮摘梨,枯瘦的手指在枝头翻飞。他总说梨子要摘在晨露未干时,果皮才不会破损。我捧着沾着晨露的梨子,看金黄的阳光穿透果皮上的纹路,像在宣纸上晕染的丹青。最甜的那颗总被爷爷偷偷留下,说是要留给远行的我。
冬至那天,爷爷带着我给梨树系红绸带。他指着枝桠间新抽的嫩芽说:"老树会记得每一场雪,也会等来春天的信使。"回家路上,我看见他扶着树干喘气,白发在风中飘成一片云。那晚我梦见梨树化作白鸽,衔着花瓣飞向远方,而爷爷站在树下,身影渐渐淡成水墨画里的剪影。
如今每当我路过街角的果铺,总忍不住多看两眼梨子。那些圆润的果实让我想起爷爷手心的温度,想起晨雾中的花雨,想起暴雨夜他单薄的背影。梨树早已被移栽到镇上的公园,但我知道,有些记忆永远长在老屋的院墙下,长在爷爷用半袋玉米换来的春天里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