夏日的蝉鸣声里,我总会在老槐树的虬枝间看见时光的碎片。那些被阳光筛碎的光斑在青石板上跳跃,恍惚间又回到那个槐花纷飞的午后,老槐树垂落的枝条像母亲温暖的臂弯,将整个童年的夏天轻轻拢在怀里。
记得第一次发现槐花时,我正蹲在树根处数蚂蚁。细碎的白花从枝头簌簌飘落,在风里织成流动的云霞。花瓣落在手心时,能清晰感觉到露水沁凉指尖,清甜的香气像浸了蜜的棉絮,缠绕着衣袖不肯散去。母亲总在清晨摘下沾着晨露的槐花,蒸成花瓣糕,蒸笼掀开时腾起的热气里,我看见她鬓角的白发在晨光中泛着银光。那些年我们坐在槐树下分食花瓣糕,看蜜蜂在花穗间穿梭,听知了在叶脉间低吟,槐花的香气便这样年复一年地浸透了童年的每个清晨。
老槐树的年轮里藏着整个村庄的故事。树干上深浅交错的沟壑,是爷爷用竹耙翻地时留下的印记,是父亲春耕时磨破的掌心与土地摩擦的痕迹,也是我放风筝时被风吹散的童年。最粗壮的那根枝桠上,系着褪色的红绸带,是奶奶生前系上的,她说等孙女出嫁时,红绸带就会变成真正的红盖头。每年清明,我们都会把青团和纸钱放在树杈间,看纸船顺着溪水漂向远方,树影在水面摇曳,仿佛在为逝去的时光轻轻合上眼帘。
某个夏夜暴雨突至,我躲进老槐树下的石碾旁。闪电劈开夜幕的刹那,整棵树在雷声中发出悠长的呜咽,枝桠在狂风里如醉汉般摇晃。雨点砸在青石板上溅起千朵银花,我忽然发现树根处渗出的暗红色液体,顺着石缝蜿蜒成蚯蚓形状。原来这棵百岁古树正在经历雷击,父亲连夜请来村里的老木匠,用祖传的桐油和糯米灰修补伤口。当晨曦再次染亮树冠时,那些新生的疤痕像老人额头的皱纹,却让树干显得愈发苍劲有力。
如今站在城市高楼的玻璃幕墙前,我依然能闻到记忆里槐花的香气。每当仰望星空,总会在浩瀚的银河里看见老槐树的剪影——那是童年时与父亲躺在草垛上数星星的夜晚,是母亲在树下纳鞋底时摇动的纺车,是无数个蝉鸣悠长的夏日黄昏。这些被时光凝固的风景,早已化作血脉里的星光,在每个孤独的夜晚,照亮我寻找归途的方向。
树影婆娑间,我轻轻拂去石碾上的浮尘。那些被岁月打磨得温润如玉的纹路,记录着生命与自然最本真的对话。或许真正的风景从来不在远方,而是藏在我们与土地相拥的掌纹里,藏在时光沉淀的年轮中,藏在那些被岁月浸润得愈发醇厚的人间烟火里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