夏日的蝉鸣穿透纱窗时,我总会不自觉地望向小区西北角那片荒草地。那里曾有一棵歪脖子槐树,枝桠间垂落的槐花像碎银子般闪动,树皮上还留着爷爷刻的歪歪扭扭的"小满"二字。去年春天推土机碾过那片土地时,我攥着爷爷留下的老相册,在记忆里翻找着那棵树的踪迹。
相册里泛黄的照片定格着爷爷佝偻的背影,他正用布满老茧的手将树苗植入土坑。1978年的春寒料峭中,七岁的我蹲在旁边数着蚂蚁,树苗旁插着的竹牌上歪歪扭扭写着"小满"——那是爷爷从老家带来的槐树,寓意着丰收与新生。每年清明,爷爷都会带着我给树苗系红布条,说这样能驱虫防风。直到1992年那个暴雨夜,雷声劈开树冠的瞬间,我抱着断成两截的树干哭得打嗝,爷爷却轻轻拍着我的背:"树和人都得经历断骨重生的时刻。"
推土机轰鸣声响起那日,我攥着相册冲进工地,却被保安拦在警戒线外。挖掘机的铲斗正将最后几株野草连根拔起,钢筋水泥的框架已初现雏形。我沿着断墙往西走,发现工地围挡上贴着"绿化方案公示",照片里规划中的香樟与银杏让我胸口发闷。转角处突然传来铁链碰撞声,几个工人正把一株枯萎的槐树苗装进纸箱,树根处还粘着半片刻着"小满"的竹牌。
那天傍晚,我在工地围栏的阴影里发现了那棵树。它被遗弃在堆满建材的角落,树干上密密麻麻的刀痕像道道伤疤,却依然倔强地向上生长。三米高的身躯被钢筋压弯了腰,树皮皲裂处渗出琥珀色的树脂,在夕阳下泛着诡异的光泽。最令我震惊的是树根处——半截生锈的铁锹斜插在土里,锹柄上缠着褪色的红布条,布条上歪歪扭扭绣着"小满"二字。
夜幕降临时,我抱着树苗坐在废弃的传达室里。月光透过铁皮屋顶洒在树根处,那些缠绕的红布条在风中轻颤,仿佛爷爷苍老的手正在抚摸树干。树苗根系处还沾着工地红砖的碎屑,我突然想起爷爷说过的话:"树跟人一样,伤疤里能长出新芽。"我把铁锹轻轻埋进土里,从背包里取出珍藏的槐花蜜,将最后一滴蜂蜜滴在树皮上,看它顺着裂纹渗进年轮深处。
如今那棵树苗已长到两米高,在小区新建的儿童乐园里投下巨大的树影。每当孩子们在树下追逐嬉戏,我总会想起那个暴雨夜爷爷的叹息:"人总以为树是静止的,其实它每片叶子都在和风对话。"去年深秋,我在树根处发现了一颗槐树种子,壳上还带着爷爷刻字的刀痕。我把种子种在窗台的花盆里,每天清晨都给它读一段《诗经》里的《小雅·伐木》,就像爷爷当年教我认字那样。
昨夜又梦见爷爷站在老槐树下,他正用砂纸打磨那道雷劈的伤口。晨起推窗,发现新抽的嫩芽正从树冠最顶端的裂缝里钻出来,阳光穿透嫩叶在地面投下细碎的光斑。我知道,有些生命永远不会被推土机完全碾碎,就像那些刻在树皮上的名字,终将在年轮深处开出花朵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