晨雾未散时,我常站在老槐树的枝桠间俯瞰村庄。青瓦白墙的屋舍像散落的棋子,被四时流转的云霞重新排列组合。奶奶总说家乡是部未写完的书,春樱作序,夏蝉点题,秋稻铺陈,冬雪收尾,每个章节都浸着泥土的芬芳。
春分刚过,山樱便在村口炸开粉白的花海。记得去年此时,我踮着脚尖钻进花枝,看花瓣落在奶奶的蓝布围裙上。她教我辨认每朵花苞的纹路:"朝南的芽尖带红晕,能多开三天。"晨露未晞的田垄里,爷爷的蓑衣与樱瓣一同颤动,他弯腰插秧时,水田便浮起细碎的金色阳光。最难忘清明前后,纸鸢带着孩童的呼喊掠过新翻的泥土,老井边的石阶上,几株野杏树正把青涩的果实藏进阴影里。
夏至那日,蝉鸣会突然漫过整个村庄。我常跟着父亲去后山采野莓,竹篮里盛着紫红的果实和沾着草汁的草帽。溪水裹着碎冰块叮咚而下,惊起石缝里冬眠的蝌蚪。傍晚雷雨骤至时,老屋檐下的风车会转得飞快,母亲在厨房蒸槐花糕,蒸汽模糊了窗棂上的雨痕。某个闷热的夏夜,我和堂弟举着玻璃瓶在芦苇荡追萤火虫,瓶底映出银河与晃动的瞳孔,直到露水打湿了脚背才惊觉星子已悄然隐入云层。
处暑后的第一个月亮特别圆,稻田开始泛起油亮的金浪。爸爸的草帽压着晒红的脸,弯腰割稻时,稻穗在他掌心沙沙作响。晒谷场上的竹匾铺满稻谷,麻雀啄食的声响像撒落的银豆。秋分那天,全村人聚在祠堂前,老人用稻秆编成"五谷灯",火光摇曳中讲述着丰收的传说。暮色四合时,炊烟裹着腊肉的香气升起,屋檐下的辣椒串在晚风里轻轻摇晃,像一串火红的祝福。
大寒前的第一场雪总下得猝不及防。我裹着棉袄在雪地里追打堂妹,红围巾在风中猎猎作响。老井结着厚厚的冰壳,奶奶用竹竿敲碎冰面,取来澄澈的井水煮姜汤。雪夜围炉时,父亲会讲年轻时在东北当知青的故事,火光在他银白的鬓角跳跃。除夕守岁时,烟花在雪幕中炸开,映得祠堂的雕花窗棂泛着暖黄的光,窗台上供着的柑橘被雪水浸润得愈发红润。
如今站在城市的高楼里,我时常想起那些散落在四季里的光斑。春樱的甜香、夏蝉的嘶鸣、秋稻的清香、冬雪的冷冽,这些味道像被时光封存的琥珀,在记忆深处闪着微光。或许真正的故乡,从来不是某个具体的坐标,而是那些与四季同频的心跳,是晨雾中老槐树投下的第一道阴影,是永远等在田埂尽头的那盏灯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