夏日的蝉鸣裹着暑气扑进窗棂时,我总会想起老宅院子里那盏摇晃的玻璃灯笼。那时爷爷坐在天井中央的竹椅上,佝偻着背,正用布满老茧的手将竹篾弯成月牙形状。暮色里他银白的发丝与竹影交织,像是把整个黄昏都揉进了那盏灯里。
记得第一次完整地跟着爷爷做灯笼是在十二岁生日那天。他特意从城郊的竹园里劈了新竹,篾条在阳光下泛着温润的青色。"竹节要留三指宽,弯折时要听竹子的声音。"爷爷握着我的手,教我如何用刀背将竹条削出均匀的棱角。他布满裂口的手掌贴着我的小手背,粗粝的触感让我想起春日里沾满草屑的田埂。当第一根竹骨在灯罩上立稳时,爷爷从墙角摸出个红布包,里面整整齐齐码着二十四个铜钱,说是要塞进灯笼里驱邪。
真正让我开窍的是那个暴雨突至的黄昏。刚完成的花灯被雨水打湿,竹骨在潮湿中变得酥脆,灯面裂开蛛网般的纹路。爷爷默默捡起碎成两半的灯罩,从樟木箱底翻出半卷泛黄的竹编图谱。"你看,这里标注着'雨养竹'的技法。"他教我用竹刀将湿润的竹条在火堆边慢慢烘烤,待竹纤维重新舒展后再重新编扎。当最后一片灯面严丝合缝时,雨丝恰好停歇,新编的灯笼在檐下投出细长的影子,像爷爷教我的那首童谣里"雨打芭蕉夜半收"。
最难忘的是十五元宵那晚。我独立完成的走马灯在祠堂前挂了整宿,竹骨上绘的二十四孝故事随烛火流转。爷爷在灯下包了三十个糖饺子,每个都用竹叶包着,说是要送给守夜人。当最后一盏灯熄灭时,我发现他偷偷把我的糖饺子塞进了自己布袋——那晚他胃痛发作,却坚持要守着这些灯谜般流转的光影。
去年清明返乡,老宅的灯笼架上只剩几盏褪色的竹编灯。翻出压箱底的竹编图谱,发现夹页里还留着爷爷用钢笔写的批注:"子时编竹最宜,竹声入梦可通神。"在城西文创园开设灯笼工作室时,我特意保留了雨养竹和火焙竹两种古法。每当有孩子踮脚问起竹节为何要留三指宽,我就想起那个暴雨中的黄昏,爷爷说竹节留白,就像人生总要给意外留条缝。
上个月收到快递,拆开是二十四个铜钱做的灯笼挂饰。附着的便签上歪歪扭扭写着:"今日新编的走马灯能转三十六圈,够你转完二十四节气。"窗外的梧桐叶沙沙作响,恍惚又看见爷爷在暮色中弯腰调整灯穗的模样,只是这次他手中的竹篾,变成了我工作室里年轻匠人们递来的新篾条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