晨雾还未散尽时,我总爱站在村口的老槐树下看日出。露水顺着青石板路蜿蜒而下,在石缝间凝结成细碎的银珠。远处层层叠叠的梯田泛着淡青色,像被晨光浸透的碧玉,近处几株野蔷薇在篱笆边悄悄绽放,淡粉色的花瓣上还沾着夜露。这片土地承载着我最深的眷恋,它不仅是地图上某个坐标,更是刻在生命里的基因密码。
沿着石板路往村东走,会经过一片被竹篱笆圈起来的菜畦。春分时节,张阿婆的菜园是最生动的课堂——水灵灵的青菜顶着露珠,蚕豆花在晨风里摇曳,紫苏叶间藏着几只刚破壳的蚕宝宝。最让我难忘的是夏收时节,整个村庄都飘着稻花香。大人们弯腰割稻,汗珠顺着脖颈滑进衣领,孩子们追逐着在田埂上奔跑,惊起一串串稻花。当新米蒸腾出热气时,家家户户都会煮一锅甜酒酿,酒香混着柴火味,在晒谷场上空弥漫。
老街的青瓦白墙藏着时光的褶皱。转角处的豆腐坊飘着豆香,王师傅的木槌声能穿透三重院落;裁缝铺的缝纫机"咔嗒咔嗒"响着岁月的节拍,李婶总把新做的布鞋放在窗台上晾晒。最热闹的要数每月逢五的集市,竹扁担挑来的山货堆成小山,山核桃裹着红纸,竹编的鱼篓闪着银光。卖糖画的老人用铁勺在青石板上勾勒龙凤,糖浆凝固时,孩子们便争相用竹签戳开糖壳,甜脆的声响里裹着童年的笑声。
每逢佳节,家乡便化作流淌的史诗。除夕夜,家家户户贴春联时,爷爷会教我写"五谷丰登"四个大字。他握着我的手在红纸上落下第一笔,墨汁渗进宣纸的纹路,就像年味渗进每道皱纹。端午节的龙舟赛是重头戏,整个河道被彩旗染成流动的虹。我至今记得十二岁那年,父亲把我绑在龙舟尾端,船桨划破水面时,咸涩的浪花溅进眼睛,却比任何烟花都更让人心潮澎湃。中秋夜,祠堂前的香炉升起袅袅青烟,大人们分食着刚从井里取出的月饼,甜馅里混着桂花香,仿佛能尝到月亮的味道。
近年来,家乡也在悄然蜕变。村西头新修的水泥路直通高铁站,快递三轮车碾过晒谷场时扬起细碎的尘土。小学教室装上了多媒体投影仪,孩子们在电子白板上描摹远山轮廓。最让我欣喜的是去年返乡创业的表哥,他在老宅改建了民宿,把祠堂改造成茶室,青瓷茶盏里浮动的龙井,倒映着百年木雕的纹路。当城市来的游客举着手机拍摄飞檐斗拱时,隔壁的剪纸艺人正用红纸剪出"乡村振兴"四个字,纸屑纷飞中,传统与现代的界限变得模糊不清。
暮色四合时,我又站在老槐树下。晚风送来远处工地的打桩声,也捎来邻家厨房飘来的红烧肉香。路灯次第亮起,将青石板路照成流动的银河。我知道,这片土地永远保留着清晨稻浪的韵律,黄昏炊烟的形状,以及每个游子归乡时,心底那声温柔的回响。当城市霓虹遮蔽了星空,家乡的月光始终悬在记忆的屋檐,照亮每个想归家的夜晚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