腊月二十八的清晨，母亲在厨房里揉面团的声响惊醒了沉睡的巷子。我推开窗，看见隔壁张爷爷正踩着梯子贴春联，靛蓝色的布衫被寒风吹得鼓起来，像只展翅的鹤。这是老城每年这个时候最热闹的序曲，家家户户的窗棂间飘出腊肉的香气，混着鞭炮碎屑的火药味，在灰蒙蒙的天空中织成一张温暖的网。

厨房里腾起的热气模糊了玻璃，母亲把刚包好的饺子排成整齐的队列。面皮上卧着碧绿的虾仁，粉白的花生碎像撒在雪地上的梅花瓣。父亲从工具箱里翻出金粉写对联，狼毫笔尖在红纸上洇开墨痕时，我忽然想起去年除夕，他因为写错"福"字的偏旁急得直跺脚，最后还是爷爷握着他的手重写。此刻父亲鬓角的白霜在阳光下泛着微光，笔锋却比二十年前更稳了。

暮色四合时，整条街巷都亮起了灯笼。王奶奶家的小孙子举着兔子灯满院跑，红绸带缠住他的脚踝，在青石板上拖出长长的影子。我蹲在门槛上剥蒜，看隔壁李叔家的小女儿踮着脚往门楣挂灯笼，细绳突然断裂，红绸缎瀑布般倾泻而下。她急得直跺脚，父亲却笑着接住飘落的绸缎，说这是"鸿运当头"。晚风卷起满地碎红，像给老城披上了嫁衣。

守岁时，全家人围着八仙桌守岁。春晚主持人报出"新年好"的瞬间，整栋老宅的窗纸都亮了起来。爷爷颤巍巍点燃烟花，银色的光带在夜空中画着歪歪扭扭的S型，惊飞了屋檐下的麻雀。母亲往每个人的碗里倒满汤圆，糯米团在沸水中沉浮，蒸腾的热气里，我看见太奶奶珍藏的铜钱模子摆在供桌上，绿锈斑驳的边缘还留着当年打孔的凹痕。

正月初一的晨光里，巷口的春仗队敲响了牛皮鼓。鼓点震落了积雪，也震醒了沉睡的街巷。孩子们举着糖画追打嬉闹，糖稀在青石板上凝固成歪歪扭扭的龙形。我跟着父亲去拜年，看见邻居们交换着用红纸包着的花生糖，塑料袋里装着新印的《增广贤文》。张爷爷的搪瓷缸里泡着陈皮普洱，他教我念"千门万户曈曈日"，茶香混着松木香在晨风里飘荡。

元宵节的灯会将持续整夜，我捧着热气腾腾的糖炒栗子走在人群里。河灯顺流而下，烛光在水面碎成星星点点的银河。卖糖画的老伯正在给小孙女画玉兔，铜勺在石板上刮出流畅的弧线，糖稀冷却时裂开的细纹像月晕的涟漪。突然听见有人惊呼，回头望去，原来是李叔家的小女儿掉进了喷泉池，父亲们手忙脚乱地捞人，水花溅湿了整条长凳。

归家时暮色已深，母亲在灯下剪窗花，银剪开合间，红纸上的牡丹渐次绽放。父亲把新买的春联重新浆糊在门楣上，墨迹未干的"天增岁月人增寿"映着烛光，暖黄的光晕里浮动着细小的尘埃。我忽然明白，那些被我们称为"老套"的仪式，原是时光长河里永不褪色的锚点。当烟花再次在夜空中炸开时，我听见老城在说：年味不会消失，它只是换了个更轻巧的容器，继续在每个清晨与黄昏里叮咚作响。

后半夜的寒风卷着雪粒子敲窗，我裹紧棉被写下这些字迹。窗外的雪又厚了些，像给老城盖了层新的红盖头。我知道再过几天，巷口的腊梅又要开了，带着冰碴的花瓣上，会凝着去年留下的糖霜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