蝉鸣声里,老槐树的影子在青石板上碎成斑驳的星子。我蹲在树根处数着年轮,树皮上深浅不一的沟壑里还嵌着几片干枯的槐叶,像时光遗落的信笺。风掠过枝桠时,几粒槐米簌簌落在肩头,恍惚间又看见爷爷拄着竹杖站在树梢,银白的发丝被阳光染成淡金色。
那年我七岁,总爱在槐荫里捉迷藏。树冠像把巨大的绿伞,筛下的光斑在青砖地上跳着碎步舞。爷爷常坐在树杈上编草鞋,细密的绳线在指尖翻飞,蝉蜕还挂在枝头,被他轻轻摘下来放在我掌心。"这是时间留给我们的礼物。"他说话时呼出的气息带着槐花香,混着晒过的竹席味道,在暑气蒸腾的午后格外清冽。
槐树最繁茂的那年,结出的米粒比黄豆还大。我们总在清晨摘槐花,用竹篮盛满雪白的云朵,爷爷就摘几朵别在襟前。他说每朵槐花里都住着春天,等孩子们采完花,树根下就会长出会唱歌的蘑菇。某个春雨绵绵的清晨,我蹲在树根处果然看见几簇发光的菌伞,细雨打湿的菌褶像星星坠落的痕迹。
九岁那年的槐花雨格外绵长。爷爷教我辨认树皮上的纹路:"看这圈是去年台风留下的伤疤,那圈是去年冬天落雪压的。"他粗糙的手指抚过树干,树影在他掌心蜿蜒成河。那天我第一次发现树干上刻着模糊的"甲子"二字,阳光斜斜地照在凹痕里,像条金色的溪流。
变故发生在立秋。推土机的轰鸣惊飞了满树麻雀,爷爷拄着拐杖站在树前,蓝布衫被风鼓起,像片倔强的云。他摘下老花镜擦拭时,我看见镜片上映着树冠被截断的伤口。"树要活命,就得连根拔起。"工人们挥舞着电锯,树冠在空中划出银色的弧线,断口处涌出的树液像琥珀色的泪滴。
那天夜里我做了个梦。槐树化作一条白龙,盘踞在爷爷膝头吐纳呼吸。他教我辨认树液里的星光,说每滴树汁都储存着三百六十五个晨昏的露水。醒来时发现枕边湿了一大片,原来自己哭得比树汁还凶。
三个月后,爷爷住进了病房。他总指着窗外说:"那棵槐树..."声音像风掠过枯叶般沙哑。我握着他的手,想起他教我的树皮纹路,突然发现病房窗台上的绿萝也长出了类似的老茧。护工说爷爷在病床上数了整整三天树影,直到眼睛蒙上白雾。
冬至那天,我在树根处发现爷爷留下的铁盒。里面是晒干的槐米,还有张泛黄的纸,歪歪扭扭写着:"救槐须连根,护树当育人。"纸条背面贴着张剪报,是十年前某地古树移植成功的新闻。我忽然明白,爷爷用他最后的气力,为我种下了延续生命的根系。
如今老槐树已移栽到镇文化广场,树干上那道旧伤被玻璃钢补全,像道会呼吸的疤痕。春天来临时,我常带着女儿来认树。小女孩踮脚数着新生的枝桠,忽然指着树冠惊呼:"妈妈快看!树梢上有星星!"我顺着她手指望去,恰好有片槐米飘落,在阳光下折射出细碎的虹。
暮色四合时,树影爬上石阶,将我们的影子叠成两片完整的叶子。远处传来孩童的嬉闹声,恍惚间又听见爷爷的竹杖叩击青石,混着槐花雨落进时光的声响。我忽然懂得,有些生命永远不会凋零,它们只是换作另一种形态,在年轮深处继续生长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