夏日的蝉鸣突然变得聒噪起来，我放下手中的钢笔，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书桌上那盏老式台灯。暖黄的光晕里，玻璃杯底沉淀的绿豆渣泛着细碎的光，恍惚间又看见十二岁那年的夏夜，母亲守在我床边用浸了薄荷的毛巾擦拭额头的样子。

那年我发高烧，额头烫得能煎熟鸡蛋。母亲翻出压箱底的竹蒸笼，往陶罐里码了十几种药材。她总说老辈传下的方子最管用，当归、黄芪、金银花在沸水里翻滚时，咕嘟咕嘟的声响会惊得窗台上的八哥扑棱翅膀。我昏沉中记得她凌晨三点起来换药，月光从纱窗漏进来，在青砖地上割出细长的影子。她端着药碗的手背被蒸汽熏得通红，却坚持要吹凉了喂我，说烫嘴会灼伤喉咙。

最难忘的是某个暴雨夜。雷声碾过屋脊的瞬间，我忽然从高热中惊醒，看见母亲半个身子探出被褥，正用体温焐热冰凉的退烧贴。闪电劈开夜幕的刹那，她把我搂在胸前，雨点噼里啪啦砸在瓦片上，却盖不过她哼唱的童谣。那时我才发现，她眼角的皱纹里藏着比草药更苦涩的往事——她七岁那年也因猩红热险些夭折，是祖父用同样的药方救了她。

康复后我总躲着母亲，觉得她身上药味熏人。直到去年冬天，我在医院陪护父亲时重感冒，看着护士扎针的手抖得厉害，才惊觉自己早已长出母亲当年的青筋。那天深夜，我鬼使神差地翻出陶罐，发现里面积了半年的药渣，最底下压着张泛黄的纸条："2020.6.15，囡囡退烧，薄荷汤里多加三片姜。"

此刻台灯将我的影子拉得很长，投在墙上的影子恰好能圈住书桌。我舀起一勺绿豆汤送入口中，清凉的甘甜漫过舌尖，恍惚又看见母亲蹲在灶台前，用长柄木勺搅动沸腾的药罐，蒸汽在她银白的发间缭绕。原来那些被我们嫌弃的苦涩，早已在时光里熬成了绵长的甜。

窗外的月光不知何时暗了下去，我轻轻碰了碰杯底残留的绿豆渣。十二岁的夏夜与现在的月光重叠，母亲鬓角新添的白发，和我掌心的老茧，在记忆的褶皱里轻轻相触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