那是一个阴沉的九月星期天,天空像被泼了墨的宣纸,铅灰色的云层压得人喘不过气。我蜷缩在教室最后一排的座位上,铅笔在草稿纸上反复描摹着奶奶临终前攥着我的手,她掌心的温度透过校服袖口渗进我的皮肤。数学老师敲着黑板说"这道题要掌握三种解法",我却盯着窗外梧桐树上最后一片枯叶,它正顺着枝桠缓缓坠落。
放学铃声惊醒了恍惚中的我。校门口的梧桐大道积着薄薄的水洼,雨水顺着我的马尾辫滴在帆布鞋上。母亲站在便利店门口,深蓝色风衣被雨水浸成深灰色,她接过我书包时,塑料袋里的饭团突然散落一地。"爸爸又去酒馆了。"她弯腰捡拾饭团时,我看见她后颈新添的白发,在暮色中泛着冷光。
推开家门时,厨房的暖光让我脚步一顿。奶奶正在煮红糖姜茶,砂锅里翻滚的气泡映着她佝偻的侧影。她转身时,围裙上沾着的面粉簌簌落在我的校服外套上。"囡囡的数学考了八十分呢。"她用布满针眼的手指戳了戳我的脸颊,姜茶的甜香混着灶台边堆积如山的药盒,在空气里发酵成某种苦涩的芬芳。
父亲推门而入时带起一阵穿堂风,奶奶手中的汤勺当啷落地。他醉醺醺的脸在玄关的感应灯下泛着红光,公文包重重砸在鞋柜上。"公司要裁员,房贷还不起..."他的声音被电视新闻的喧闹撕碎,屏幕里主持人正在报道台风登陆的消息。奶奶默默收拾着满地狼藉,她颤抖的指尖抚过茶几上我画的全家福,相框边沿的裂痕像道永远愈合不了的伤口。
深夜的雨下得更大了。我蜷在客厅沙发里,听着雨点砸在防盗窗上的闷响。手机屏幕突然亮起,是奶奶住院的短信提醒。走廊尽头的应急灯忽明忽暗,我看见护士推着轮床经过,床单上印着暗红色的"平安"二字。奶奶苍白的脸从门缝里露出来,她正用枯瘦的手指在墙上画圈,那些歪歪扭扭的圆圈像被困在玻璃罩里的萤火虫。
葬礼那天,父亲在灵堂前醉倒在雨里。我蹲下身想搀扶,却看见他西装口袋里露出一角老怀表——那是奶奶去年生日时亲手修好的,表盖内侧刻着"囡囡十二岁生日快乐"。怀表链子缠住了我的手指,冰凉的金属触感让我想起奶奶临终前冰凉的手。法事司仪念经的声音里,怀表盖突然弹开,表针在黑暗中划出一道银色的弧线。
现在每当我经过老宅的梧桐大道,总能听见雨滴敲打瓦片的声响。那个被雨水泡发的星期天,我终于明白奶奶总在雨天煮姜茶的原因——她知道每个阴郁的清晨,总有人会带着潮湿的脚印推开家门。药盒上的标签已经模糊,但砂锅底残留的姜糖渣,仍在提醒我有些温暖,即使被岁月冲刷得斑驳,依然会在记忆深处静静发酵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