夏日的阳光穿过老宅的青瓦檐角,在斑驳的墙面上投下细碎的光斑。院中那棵歪脖子梅树正抖落着细碎的花瓣,枝桠间零星缀着几颗青涩的果实,像孩童踮脚也够不到的星星。我蹲在树根边数着蚂蚁,看它们背着半透明的颗粒爬向墙角的陶罐,忽然想起去年此时,爷爷握着我的手教我辨认梅树年轮的模样。
梅树是从爷爷年轻时种下的。春分时节,他总爱在树根旁摆一壶凉茶,看新抽的嫩芽在晨雾里舒展。我常把课本摊在石阶上,听他用皲裂的拇指摩挲树皮:"这圈疤是六八年台风留下的,那道沟是去年暴雨劈的。"老树随着他的讲述逐渐显出年轮的纹路,每道沟壑都像是被岁月刻下的密码。梅雨季来临时,整棵树会被水珠浇得透亮,爷爷会摘下最饱满的青梅泡在蜂蜜里,说是能治咳嗽。
十岁那年的立夏格外漫长。梅树突然爆发出前所未有的花量,白得像云絮的花簇压弯了枝头。我和堂弟偷偷爬上树,却因枝条过密摔进竹筐。满筐的落花沾着晨露,爷爷笑着用竹竿挑开我们,却把摔疼的我们搂进怀里。那天傍晚,他教我们用竹篾编出网兜,说要摘满一篓青梅做青梅酒。月光漫过树梢时,我们终于摘到第一颗浑圆的果实,指甲缝里渗出的汁液染得满手青紫。
梅雨最盛时,老树会变得格外沉默。雨水顺着叶片的脉络滴落,在青石板上敲出细密的鼓点。我常在窗边看雨中的梅树,雨水将青果洗得发亮,像缀满水晶的灯笼。爷爷把受潮的果实在竹匾里晾晒,说这是给来年酿梅子酒做准备。某个清晨,我发现梅树最低处的枝桠上结着两颗罕见的白梅,在灰蒙蒙的天色里显得格外清透,像被雨水洗去了所有尘埃。
七月初的梅子最甜。爷爷会搬出祖传的陶缸,把新摘的青梅与冰糖层层码放。我负责用竹刀削去果梗,堂弟则把晒干的桂花撒在表面。当缸口系上红布条时,整个院子的空气都浸着酸甜的气息。中秋夜,我们喝着自酿的梅子酒,看月光在琥珀色的酒液里摇晃。爷爷总说这酒能解秋燥,却没告诉我,那些沉淀在酒缸底的时光,才是最珍贵的陈酿。
去年深秋回老宅,发现梅树只剩下光秃的枝干。邻居说爷爷前年搬去城里养老,院里的杂活都交给年轻人打理。我站在空荡荡的树坑前,忽然想起那些年梅树在风里摇晃的模样。风过时,枯枝发出细碎的响声,像是谁在轻轻翻动泛黄的相册。或许有些东西不必刻意保留,就像梅树年轮里藏着的秘密,终会在某个梅雨季,随着雨水重新发芽。
暮色渐浓时,我摘下最后一片梅树叶夹进书页。叶脉在夕照中泛着金边,恍惚间又看见爷爷握着我的手,在树影斑驳的石阶上讲述光阴的故事。院墙外传来孩童嬉闹,他们追逐着被风吹落的最后几片花瓣,笑声惊醒了沉睡的青瓦檐角。我知道,当来年的春雷炸响时,这棵老梅树又会从记忆的褶皱里长出新芽,带着我们共同走过的时光,在雨季里酝酿成琥珀色的诗句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