夏日的傍晚,蝉鸣渐弱,暮色像一块浸了墨的绸缎铺在巷子里。我攥着母亲塞进我手心的油纸包,跟着人群往戏台方向走。青石板路上蒸腾着潮湿的暑气,老戏台的朱漆栏杆在夕阳下泛着暗红的光,檐角铜铃被晚风撞出细碎的叮当声。
戏台前支着两把褪色的黄铜伞,伞骨上缠着经年的红绸。穿对襟褂子的老汉蹲在台阶上剥花生,油纸包里的桂花糖被汗水洇出深色痕迹。我数着青砖上的裂纹,忽然听见锣鼓声从台后漫出来,震得耳膜发痒。台口悬着"文武戏"三个鎏金大字,墨迹被雨水冲刷得斑驳,却仍能辨出"武"字最后一笔的顿挫。
当啷一声惊雷般的金属撞击,戏台两侧的云板同时炸响。穿月白戏服的旦角从右侧粉幕飘然而出,水袖一甩便将满场目光都卷了进去。她鬓间的赤金步摇随着唱腔起伏,在暮色中划出细碎的光弧。老生角色踩着三寸方头靴上得台时,青布长衫扫过台边紫铜香炉,炉中积灰簌簌落在他的皂靴上,倒像是给衣襟添了道暗纹。
最精彩的"三岔口"段落,武生翻着跟头从台边木柱腾空而起。他手中的红缨枪在半空划出火红的弧线,枪尖堪堪点在旦角鬓角的玉簪上。台下突然爆发的喝彩声惊飞了屋檐下的麻雀,穿蓝布衫的票友跟着拍起掌来,震得竹制掌板啪啪作响。我看见前排的周奶奶颤巍巍竖起三根手指,浑浊的眼睛里映着戏台的光。
当"夜深沉"的胡琴声起时,满场忽然安静下来。老旦的假声穿透暮色,像浸了冰的丝线,一寸寸缠住观众的思绪。她唱到"孤雁南飞"时,檐角铜铃恰好被风吹响,两种声音在暮色中奇妙地交融。穿灰布衫的货郎突然放下担子,竹筐里的针线噼里啪啦掉了一地。
散场时月亮已经爬上戏台后的老槐树。我摸着油纸包里剩下的半块桂花糖,看最后几个观众扶着藤椅慢慢起身。卖凉茶的阿婆推着车经过,铜壶嘴喷出的水雾在月光下泛着银光。戏台前的石灯笼忽明忽暗,将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,像被戏文牵扯住的线头,在青石板上拖出细碎的纹路。
回家的石板路上,我忽然想起戏里武生在空中翻跟头时,衣袖掠过香炉灰烬的模样。那些飘落的灰烬或许正落在某个孩童的肩头,落在某个老人记忆的褶皱里,落在整个小镇被戏文浸润的夏夜里。卖糖人的老汉正在收摊,铜勺敲打 tin 盒的脆响混着远处戏台的余韵,在夏夜里织成一张温柔的网。